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数万名美军士兵来到格陵兰岛西北部地区，试图在当地建立一个军事基地——也就是曾经的图勒空军基地（Thule Air Base）、如今的皮图菲克太空基地（Pituffik Space Base）。为此，丹麦政府强制要求邻近的许多村镇居民迁徙，引发了当地民众强烈不满。

　　维图斯·库亚基特索克的父亲就是当年被迫转移的人之一。维图斯是土生土长的格陵兰岛人，曾在格陵兰岛政府内出任财政部长和外交部长等多个职位。他对《金融时报》说，1953年，由于美国要在当地建基地，他的父亲和家人被迫从乌玛纳克（Uummannaq）向北迁移了150公里。后来，他的父亲一直在为此事起诉丹麦政府。

　　格陵兰岛是全世界最大的岛屿，全岛四分之三的地区处在北极圈内，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土地被冰层覆盖。这样一个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岛屿，却并非“世外桃源”。历史上，它就长期处于殖民争夺的旋涡之中。如今，作为丹麦海外自治领地的格陵兰岛，与丹麦的殖民历史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又面临着来自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的眈眈虎视。

　　特朗普今年1月重返白宫前后，多次放言要“购买”格陵兰岛、“收回”巴拿马运河、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将“墨西哥湾”改名为“美国湾”，其表现出的领土扩张野心令世界咋舌。尤其是在格陵兰岛问题上，从最初的“买岛”，到后期的“不排除使用武力”，特朗普表态相当强硬，似乎对这个岛屿志在必得。

　　但“买岛”绝非易事，武力占领则更加不被容忍。特朗普“买岛”的梦想不仅遭到了丹麦政府和格陵兰岛自治政府的坚决反对，也不被其盟友欧盟所接受。许多格陵兰岛人认为，格陵兰岛的未来应该由格陵兰岛人自己决定。

　　当地时间2025年1月26日，丹麦哥本哈根，民众参加反美游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总统专机上表示，尽管丹麦方面提出抗议，他的国家仍能获得对格陵兰岛的控制。图源IC

　　美国“买地”史

　　2025年1月7日，特朗普的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抵达格陵兰岛，进行他口中的“个人一日游”。但这次行程的政治含义非常明显，几个小时后他就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自己被戴着标志性红色MAGA帽子的人包围的照片，配文“格陵兰爱美国和特朗普”。

　　当时尚未正式就任的特朗普也立即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小唐纳德和我的代表们已抵达格陵兰岛，他们受到了热情欢迎……这是一笔必须完成的交易。”结尾处，他还附上了“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标签，以及一句“让格陵兰岛再次伟大”。

　　格陵兰岛政府迅速撇清关联，其在一份声明中称，小特朗普的访问不是官方访问，格陵兰岛政府代表不会与其会面。

　　特朗普对格陵兰岛的执念由来已久。早在第一个总统任期内，特朗普就曾于2019年8月表达了购买格陵兰岛的兴趣，一度引发了美国和丹麦之间的外交争议。在丹麦否决了这一提议后，特朗普还取消了访问丹麦的一个既定行程。

　　在经历了2020年的败选和2024年的再次回归之后，特朗普关于控制格陵兰岛的声音更大了。去年12月，他就曾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发文说，为了“美国的国家安全”和“世界的自由”，美国拥有并控制格陵兰岛是“必要的”。

　　今年1月7日，特朗普甚至表示，出于对美国“经济安全需要”考虑，他不会排除通过“军事或经济胁迫”手段夺取格陵兰岛控制权的可能性。1月20日就职当晚在白宫签署行政令时，特朗普再次提及美国获取格陵兰岛的必要性，称控制该岛才能“确保国际安全”，并对与丹麦的合作前景表示乐观。

　　对于特朗普的惊人言论，一些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也有一些人认为他可能是想借此达成其他目的。但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罗杰斯·史密斯（Rogers Smith）看来，特朗普关于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的言论更可能是一种玩笑，但对于格陵兰岛，他是非常认真的。

　　“特朗普是非常认真地考虑通过购买或其他方式控制格陵兰岛，因为他认为这有利于美国的国家安全。”史密斯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格陵兰岛有着非常丰富的自然资源，这是特朗普非常想获取的。此外，美国其他前总统也曾探讨过收购格陵兰岛，这让特朗普相信这是具有可能性的。

　　特朗普确实不是第一位提出要买下格陵兰岛的美国总统。1946年，时任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就曾向丹麦政府提出，希望以价值1亿美元的黄金购买格陵兰岛。再往前，时任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在购买阿拉斯加时，也曾考虑过购买格陵兰岛。但这些交易最终都未能达成。

　　事实上，随着特朗普“买岛”的声浪越来越大，许多人注意到，美国其实有着悠久的“买地”史。美国斯坦福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史蒂文·普雷斯撰文指出，美国当前领土中大约40%都是通过“主权购买”（sovereignty purchase）的方式获得的。

　　1803年，美国从法国手中买下路易斯安那，价格为1500万美元——考虑到美元1803年至2024年的平均通胀率1.52%，相当于目前的4.2亿美元。1819年，美国和西班牙签署了《亚当斯-奥尼斯条约》，规定美国将从西班牙手中获得佛罗里达的大部分地区。与此同时，美国同意向西班牙支付大约500万美元因当地人反抗导致的损失费。

　　1854年，美国用1000亿美元从墨西哥手中购得了大约7.7万平方公里土地，其中包括如今的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部分地区。1867年，美国用720万美元从俄罗斯手中买下了阿拉斯加——如今阿拉斯加州占到美国领土的17%。考虑到美元通胀率，这个价格相当于今天的1.53亿美元。1917年，美国还从丹麦手中购得了维尔京群岛，价格为价值2500万美元的黄金。

　　所以，虽然很多人认为购买格陵兰岛是一个荒谬的想法，但实际上，“购买格陵兰岛并非新主意。”普雷斯说。

　　“买岛”的背后

　　“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场美国—格陵兰岛风波出现之时，开云(中国)正好进入了国际冰川保护年。”1月21日，国际冰冻圈联盟（ICCI）气候科学家詹姆斯·科卡姆（James Kirkham）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

　　联合国大会2022年12月通过决议，宣布2025年为国际冰川保护年，并将2025年起每年的3月21日定为世界冰川日，以通过系列活动提高人们对于冰川快速融化所带来的影响的认识。1月21日当天，国际冰川保护年在日内瓦正式启动。

　　“国际冰川保护年想要传递的一个关键信息是，世界不能放弃雄心勃勃的气候缓解措施，以保护冰川、冰盖和其他冰冻圈，因为它们对于关键产业和更广泛的人类社会都是有益的。”科卡姆说，其中，格陵兰冰盖在稳定地球气候系统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但是，格陵兰冰盖正在快速发生变化。

　　格陵兰冰盖是仅次于南极冰盖的世界第二大冰盖，许多研究人员将格陵兰冰盖融化视为气候临界点之一。然而，过去几十年来，随着气候变化加剧，格陵兰冰盖融化一直在持续。根据丹麦和格陵兰岛地质调查局的统计数据，2024年是格陵兰冰盖连续第28年缩小。数据显示，格陵兰冰盖的冰损失率是20年前的五倍，冰盖每小时损失约3000万吨冰。

　　科卡姆警告称，抛开美国重新对格陵兰岛产生兴趣的地缘政治或其他原因不谈，国际社会必须注意到，如果格陵兰岛以及整个北极地区可以轻易地被开采资源，那么冰盖融化的影响将对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国家造成毁灭性的影响——譬如，冰盖融化加剧导致海平面上升造成的破坏加剧，海洋环流变化，极端天气更加频繁等。

　　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气候变化揭开了遮挡在格陵兰岛上的一块轻纱，让外界更多地看到了这个岛的战略重要性。丹麦和格陵兰岛地质调查局2023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随着格陵兰冰盖持续消退，或许会有新的矿藏显露出来。

　　事实上，外界普遍认为，特朗普执着于控制格陵兰岛，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该岛拥有丰富的石油、天然气能源储备和稀土、铀等矿产资源储藏，而这些资源对于可再生能源、传统能源、国防工业以及高科技等产业都至关重要。尤其是随着气候变化加剧，格陵兰岛的能源开发潜力增加，由此引来了外界更强烈的觊觎。

　　除此之外，格陵兰岛靠近北极，随着北极冰层融化，该地区的战略价值也在日益提升。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副研究员刘丹分析指出，冰川消融将为北极航道全年通航创造可能性，进而为全球航运提供新的航道资源。例如，与传统途经苏伊士运河的航线相比，途经俄罗斯北部海域东北航道能使船舶运输缩短三到四成距离，而格陵兰岛正处在北极航道的重要节点上。

　　格陵兰岛独特的地理位置也是特朗普执着于控制这个岛的一个原因。有分析指出，格陵兰岛南北纵贯北极圈内外，四分之三的地区都位于北极圈内，美国控制格陵兰岛对于威慑和控制北极将十分有利。

　　这也是美国早在二战结束之初，就提出购买格陵兰岛的主要原因。在遭到丹麦政府拒绝后，美国政府还是要求在格陵兰岛建立了一个空军基地。这个基地最初是一个导弹预警和无线电通信基地，2020年移交给了新成立的美国太空部队，后于2023年更名为如今的皮图菲克太空基地。

　　美国华盛顿大学地缘冲突学者斯科特·蒙哥马利表示，作为美国最北端的军事设施，皮图菲克拥有最新的雷达和跟踪能力，可提供导弹预警、防御和太空监视以及卫星指挥任务。虽然它也支持以北极为重点的科学研究，但该基地旨在增强美国及其盟友在北极地区的军事能力。

　　“特朗普想要格陵兰岛的原因很多——格陵兰岛拥有非常多的自然资源，而且随着地球变暖冰盖融化，北极的航运正在变得更加容易……”美国得克萨斯农工大学历史学教授泰瑞·安德森（Terry H Anderson）对新京报记者说，“但不管他多想要，丹麦已经明确表示，‘格陵兰岛不卖’。”

　　可能性有多大？

　　“格陵兰岛是非卖品。”当地时间2月3日，丹麦首相弗雷泽里克森在参加欧盟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前再次重申了这一立场。她表示，“今天的格陵兰岛是丹麦王国的一部分，它是开云(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它不出售。”

　　格陵兰岛自治政府总理穆特·埃格德此前也曾多次表示，格陵兰岛是“非卖品”，绝不会出售，岛上居民“不愿当美国人”。

　　史密斯认为，虽然美国有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从其他国家手中购买领土的先例，但在21世纪，领土不太可能在没有当地民众同意的情况下被收购。“而从现实来看，格陵兰岛人不太可能会让特朗普的美梦实现。”史密斯说。

　　至于特朗普会采取何种措施应对可能遭遇的挫折，目前还很难说。史密斯表示，如果他的其他有争议的举措导致他的支持率下降，他可能不会冒险强夺格陵兰岛，“但是，现在判断是否会出现这种情况尚且为时过早。”

　　事实上，早在美国卷入之前，格陵兰岛就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是留在丹麦王国内，还是公投独立。

　　格陵兰岛在历史上曾多次遭到主权变更。13世纪，格陵兰岛曾被纳入挪威王国的版图。16世纪，丹麦—挪威王国成立。19世纪初，丹麦在拿破仑战争中失败后将挪威割让给了瑞典，但把挪威的三个属地——格陵兰岛、冰岛和法罗群岛划为丹麦的殖民地。

　　1944年，冰岛共和国成立。1948年和1979年，法罗群岛和格陵兰岛先后成为丹麦的自治领土。进入21世纪后，格陵兰岛进一步追求独立。2009年，格陵兰岛通过《自治法》，扩大了自治权，除了内政事务外同时拥有部分外交事务权。但丹麦政府在格陵兰岛的防务和外交事务上拥有最终决定权。

　　也是因此，丹麦政府和格陵兰岛政府的表态中，都曾提出格陵兰岛的未来应该由其居民决定。据路透社报道，丹麦外交部长稍早前曾表示，如果格陵兰岛居民愿意，格陵兰岛可以独立，但不会成为美国的一个州。

　　在格陵兰岛内部，支持独立的声浪已经越来越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格陵兰岛人对于丹麦殖民历史的不满。维图斯表示，许多格陵兰岛民众曾被迫迁移，这是很多人痛苦的记忆，也是格陵兰岛内部对丹麦有一股强烈不满情绪的原因。“因为他们的自大，因为当地人被对待的方式，格陵兰岛人仍憎恨着丹麦。”维图斯说，而如今，格陵兰岛应该抛下被殖民的历史，自己重新出发。

　　在2025年的新年演讲中，格陵兰岛自治政府总理埃格德曾暗示，今年他将举行格陵兰岛独立公投。1月稍早，他对记者说，“开云(中国)不想当丹麦人。开云(中国)不想成为美国人。开云(中国)希望做格陵兰岛人。”

　　而从民调数据上来看，大部分格陵兰岛居民也都拒绝加入美国。格陵兰岛媒体和丹麦媒体1月底开展的一项民意调查结果显示，仅有6%的受访者希望格陵兰岛脱离丹麦加入美国，85%的受访者不希望格陵兰岛成为美国的一部分，9%的受访者尚未决定。

　　从美国方面来说，特朗普正式就任已有半个月，目前尚未有关于格陵兰岛的具体举措透露出来。不过，1月30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在接受采访时提到，特朗普关于格陵兰岛的言论不是玩笑。

　　但是特朗普想要控制格陵兰岛，阻碍除了格陵兰岛和丹麦政府外，还有美国的其他欧洲盟友。对于特朗普暗示可能会使用武力控制格陵兰岛的说法，德法两国都表示，不会允许通过武力改变主权边界。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更是直言，欧盟很强大，“不能别人让开云(中国)做什么，开云(中国)就做什么”。 弗雷泽里克森在会见德法领导人时还多次呼吁，欧盟应该“站在一起”。

　　不过，弗雷泽里克森显然也不敢太“刚”。 她2月初表示，她同意美国的观点，即北极地区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要，“所以如果是关于保护开云(中国)这边的世界，开云(中国)可以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有分析指出，这其实暗示了丹麦与美国还有谈判及合作的空间。

　　蒙哥马利认为，特朗普不太可能真的使用军事力量来占领格陵兰岛，但他是否会使用对丹麦征收关税等强硬的经济举措来获得购买格陵兰岛的谈判筹码，目前还很难说。更为重要的是，特朗普也无法忽视格陵兰岛上近6万民众的态度，这些人中90%是土著因纽特人，他们对于外国势力在他们领土上的计划长期持怀疑态度。

　　这个问题到三月份也许会更加清晰。埃格德2月5日宣布，格陵兰岛将于3月11日举行自治议会选举。路透社指出，预计此次选举的核心议题将是格陵兰岛的独立、该岛与丹麦和美国的关系以及格陵兰岛未来的经济发展等。

　　在当前的格陵兰岛自治议会中，五个政党都支持独立，只不过在如何独立、何时独立等具体问题上存在分歧。外界认为，特朗普对控制格陵兰岛的强烈兴趣，或许会成为推动格陵兰岛尽快独立的一个外部因素。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利